人们企图攀及星星。

狂游

沈剑心踏进春天的江南,在瑰莼间撷取一道萍开。他从青春的苇杆里吮到弥漫的山水绿,转头就一脑门磕着别人的兰舟。水面上伸来一只女孩儿的手,把莼菜通通拨弄开。沈剑心瞪大眼睛看,也只从水波粼粼间觑见一片杏黄的浮色。他的心里突然生长好大一片荩草,竹状细叶延展向他望不见的另一端,意图掩映另一双眼睛。他有些想不起来这双眼睛的主人,怎么也猜不透眉目低垂的和眼波流转的,竟都是脉脉含情。他记得的山水太多,便不记得眉黛深浅和双目盈盈。他把谜题忘掉,当成大梦一场,也就不需要答案。

  一些吴语朦朦胧胧地传进水里,失了真,像是不肯透露与人的谜语,经历过多时间赠予的波折和流转,失去本身的含义,才能让人听清。沈剑心悄悄贴着水游走,在水下窃听。

  “……是……撞着……”

  “我刚刚才看呢……可能只是块石头。”

  “我听见的,比石头软些。撞着人可不好……”

  “出游……万一让叶庄主知道……”

  “叶庄主?”

  沈剑心猛然探出水面,满头湿淋淋的绿水,瞪着眼睛看那舟。舟上两个藏剑女侠,以为现了水鬼,吓得小舟东倒西歪,险些倾覆。沈剑心抓着船沿,仰着脖子前倾向两人,又问:“叶英?”

  “是、是叶庄主。……你是什么人?”

  “我是沈剑心……叶英的朋友。”

  两个姑娘惊魂甫定,闻言侧过身子窃窃私语好阵,时不时还瞥来一眼。梳马尾的嗔怪似地轻轻拍了另一个姑娘一下,回头说:“我们刚入门不久,没听过有人提起你呢。”

  沈剑心哑声,半晌道:“我出游了,好些年没再来江南。”他的发音很含糊,像是初犯窃刑的贼。姑娘们把游听作走,低下头窃笑,又问他为什么出走,难不成先前是藏剑弟子,偷走了东西又怕露苗头。沈剑心微怒,又不肯解释出所以然,偏要她们给他引见。姑娘们头摇得像拨浪鼓,自然不肯。

  沈剑心咬牙切齿。

  “要证据自然简单,是我弄断的碎星。”

  他的齿间刚发完最后一个音,忽然涌起一些难以言说的味觉。苦涩、疼痛,想起每一个亲吻。足迹丈量过的岁月晕开眼花缭乱的成长,湿嗒嗒地黏在他的双目上。他自鸣得意,血气方刚,以为热血难凉,终能寻见得道方。他忘记把所有的经历都裁剪成恰逢因果的长度,只胡乱地把所有的青山绿水和儿女情长塞进行囊。他不堪重负,便将所有的愁绪偷偷地在灯下点掉,继续步履匆忙。沈剑心终于把那些陈年的余烬捻起来,沉在宣纸浆里捞出,还能从枯槁的灰黑中望见两个字。那两个字兜兜转转好些年,浸过冷水,又醒在午夜梦回,蛇信分出冰冷的叉,舔舐他的心尖。

  

  

  

  叶英。

  

  

  

  “沈剑心?”

  

  “我问过纯阳,他们说你云游去了,好些年不见回来——你去了好多地方。”

  

  “沈剑心?”

  

  沈剑心睁开眼睛。

  叶英在很远的高台上,背对着他,坐着藤椅。长长的回廊像是重组的拼图,华容道般延伸到落叶的春天。总有一棵树不在春时合群,对所有的萌发报以不屑与逃避。它的树枝如同扭曲的肢体,在魔鬼的私语和分别的哀愁中逡巡,从而暴露漆黑的骨。天空高而远,地平被市井高楼和青山碧树模糊成一条波折的曲线。沈剑心说不上来这棵树的名字,把它遐想成无法逃离的宿命与无法解开的谜题。他把岁月的卷帙一张张地撕掉,又一张张地捡起,枯黄的叶子书页被夹成一片孤单的梦,轻飘飘的,似要飞至南浦,为长亭独立的远人寄去一片无字书。这树木冷淡,沉默,不发一言,如同在春天死去。

  

  叶英在春天中简化成一段光影。

  “啊!叶庄主……”

  “我听说你去了塞北。那里怎么样?长河落日?胡天飞雪?”

  叶英的声音从远处传来,又像缠绵在耳侧的窃窃私语。沈剑心总是要犯口吃,唯唯诺诺,半天结不了一句话,像是写字用的狼毫笔偷偷在尖端分了叉,三心二意,怎么也找不准写法。

  “风沙很大,每一脚都要踩破一座海市蜃楼。狂沙淹没我们的脚印和驼铃声。枯死的树木和人骨……不不,还有绿洲。雪还没起来。太阳像个……咸蛋黄。”

  叶英笑了一下。沈剑心发怵,又不敢问他何故发笑。他开始浮想联翩,抓住一片云,便想起叶英只着中衣时候单薄的影,揽起一片落叶,又想到叶英畅快的剑意。从风中闻见窃窃私语,想到冷香爬上他的衣襟。他的胸廓被好多团废纸塞满,翻开后每一张都是剑客美人像。吕祖剑的凉意从脊骨漫到天灵,破开他的道心。

  “还有吗?你去了那么多地方,我都想听听。”

  沈剑心说:“我不记得了。”

  “你游山玩水,又是有你不记得的道理?那么多的风土人情,总该有哪个姑娘入你心吧?”

  叶英的语气轻飘飘的,带着莫名的笑意。沈剑心只摇头。

  “我不记得了。”

  叶英笑到弓起腰来咳嗽。

  “人家羁旅得见世态人情,你沈剑心山水狂游遍,风月五六年,回来倒成呆子。不为难你,先来坐下喝酒。”

  沈剑心霎时脸颊烧得滚烫,不知道手该怎样举,腿要怎样伸。叶英眯着眼睛,懒懒地倚在椅里,连呼吸都静得吓人。身上的衣服有些褪色,像是杏黄兑了水,成了雏鹅头尖的一小点黄意。安静,谨慎,湿漉漉的眼睛。沈剑心小心翼翼地看着他。

  “你看我做什么?”

  叶英突然说。

  沈剑心结结实实被吓了一跳:“没睁着眼睛,你怎么知道我在看的?

  “……”

  叶英沉默了很久,沈剑心害怕他生气,但又不敢发声。叶英的衣角从来都是飘摇不定,让他寻不见踪影也听不见声音。蛰伏在血脉之中的焦虑再次堵塞他的喉口,他又想收拾行囊逃离。但他只是喝起酒。

  在他快要喝完这一小坛的时候,叶英忽然轻声对他讲话。像是闲聊家长里短,沈剑心却从他双唇的开合中携出一段风霜。沈剑心呆呆地听,不知道该说什么,也不知从何启齿。

  “这酒是新酒,我们随便酿的。不拿给外人喝。”

  “他们说,坛底里有琥珀光。我笑说乱酿的浊酒,怎么能这么金贵。你可以看看看酒里浮不浮着绿蚁?我没有喝过,但滤了好几次。”

  “你去了那么多地方,好不好玩?我很久没出过江南了。江南的雪也是暖暖的,你们华山,想必多有不同。”

  “若要能去羁旅,也当是一乐事。”

  

  “小楼深巷狂游遍……”

  

  “沈剑心。”

  

  

  沈剑心忽然听见叶英低低的唤他,声音僵硬而冷漠,如同唤起任何一个素不相识的故人。他抬起头,看见叶英站在他面前。

  他看见叶英睁开眼睛。

  

  

  “你还要不要去狂游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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